郝堂 :一座乡村的“非主流”复兴

发布日期:2017-08-02 15:58:08 本文来自:

郝堂村,河南信阳市平桥区一个曾再普通不过的村庄,发展却有点“另类”。

几年前,郝堂还是大别山革命老区一个凋敝村落,“静得吓人”。而如今,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回来了,迁出的户口又迁回来;远远近近的城里人纷至沓来,堵车竟成家常便饭。人气惊人逆袭。

很多村,生怕像农村,撤村并居、大拆大建,“去农村化”毫不含糊,越变越像缩小版的城市。

郝堂,就怕不像农村。坚持不扒房,只修复,留下时间的痕迹。敬畏村庄原有肌理,大树不砍,河塘不填,邻居还是原来的邻居。守住村子原有的魂儿,改造成一个升级版的农村。

别的村,追求把房屋建得很漂亮,恨不得成为又一个“周庄”,旅游立村,“是让外面人来看的”。郝堂,则是围绕让村里人的小日子过好来建的,“说白了就不是让外面人来看的”。改水、改厕、改厨、改房,建学校、卫生室、图书馆,不粗制滥造,不短视功利,现代的也现代,传统的也传统。头顶“中国最美休闲乡村”的光环,郝堂建的是家园、共同体,老百姓过的是小日子,“被旅游”只是意外收获。

别的村,去一次未必再去,可郝堂来过还想来。比不得水乡小镇,比不得黛瓦古村,郝堂让人看到了什么?

“前三十年看小岗,后三十年看郝堂。”虽是一家之言,却也一语破的:“最美”郝堂,美在“村”,美在激活乡村价值、尊严、自信,美在一种“既有疼痛,也有憧憬,蕴含着未来和希望”的感动。

缘起——

不能消失的农村怎么办

寒沙梅影路,微雪酒香村。”不大恰当,味道却也贴切。

那时,郝堂村正破茧成蝶。

普普通通的郝堂,似乎是村庄发展的一种例外。其时,在全国各地,村庄每天以惊人的速度在消失——或者成为土地“增减挂钩”的指标被推平,或者被一片片或粗或精的高楼社区所取代。俨然,那便是未来农村。

“现在很多人到郝堂大谈旅游,但郝堂开建时,我们就没有想过要在这个地方弄个旅游点,而是在中央精神指导下,着眼农村价值和农民幸福,打造一个人们心目中的中国农村升级版。”信阳市委书记郭瑞民始终关注着郝堂,念兹在兹的是“不能让它走偏了”。

有人劝胡静别折腾了,这位时任村委会主任的“铁娘子”却吃了秤砣铁了心:“干了一大辈子,咱村干部被认为‘不是要钱要粮,就是上环结扎’,难道我们就不会干点村民打心里欢迎的事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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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画家孙君从事乡村建设十余年,他把郝堂称作自己的收官之作)

选择来郝堂,是因为画家孙君。他给郝堂村做了规划设计,他说郝堂是自己做的第一个系统性的项目,也是10余年乡村建设经验的收官之作,“值得一看”。

破题——

从小事里改变的村庄

专家经验与基层探索碰出了共通的理念,但对于郝堂不会有现成的路径。孙君本是画家,转投农村建设,还带着画家的率性。农民看他裤子有洞,估摸他穷,妇女看他画有人体,躲着怕是流氓。会上他感性,“改变郝堂,给我两个春天”;进村他朴实,虽不吸烟,有农民递,他接过来就抽。久了,全村人见他都恭恭敬敬:“孙老师!”

尊重——

村庄是村里人的村庄

村庄是村里人的村庄,他们才是主体。政府再强大,也替不了他们过日子。村庄改变,依靠的是群众。能走多远,要相信群众。

讲道理容易,做起来很难。都要到城里买房了,谁还愿意花钱去改造老宅子?农民有农民的精明,能挣的钱准挣。可他不愿改,你说他保守,那是他稳妥。

专家的眼光,群众也看不上。孙君说土的、旧的、当地原汁原味的房子好。村民摇头,还是新的好,像城里一样,水泥板,明晃晃贴着白瓷砖。

虽然村两委“唱主角”,可改房这事,村干部不能带头。每改造一平方米,财政补助130元,贷款可给两年贴息。胡静看得明白:“群众吃肉,干部连汤都不喝,他才服你!”有利的事,村干部不占先。家家动员,孙君拿着手绘的一张张效果图,苦口婆心劝一个月,终于说动了党员张厚健。

政府划下了红线。尊重自然环境:不砍树,不填塘,不挖山,不扒房。尊重村庄肌理:改水、改厕、改厨、改房,让现代设施和功能进来,保留村庄形态,不大拆大建。

村庄最细微的美,都得到了尊重。没有一味用新代替旧,新旧在叠加。任何一个村,少说数百年,村路布局里是历史,是乡愁。片石砖木,都重新派上用场,成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宝贝。专家、村民、工匠在“慢”中投入,带着温度,带着敬畏,修复着村庄。

尊重群众意愿是态度,更是方法。参与的各方观念、角度、见解各异,说不拢怎么办?当专家和领导意见不一致,以专家意见为主;当专家与群众不一致,以群众意见为主;当群众与农户不一致,以农户意见为主。不以大多数的声音淹没少数人的声音。

郝堂的村居改造风生水起,政府只动用了360万元的补贴,“四两拨千斤”,农民自己的钱占大头。政府的主业不是给群众盖房子,而是公共服务设施的配套。不粗制不滥造不糊弄,学校、卫生室、图书馆、居家养老中心、自来水、沼气、路桥,扎扎实实地建。钱哪里来?王继军说,号召相关部门向上跑项目,但绝非整合涉农资金,那会切走别村的蛋糕。鼓励去申请增量,“国家有这些项目,条件是谁干得好就给谁。”

蜕变——

社会修复,化育民风

进入郝堂做乡建时,孙君对自己的角色和权力边界有很明确界定。对政府他强势:“在规划设计这个领域,我的权力必须大于县委书记,我可以否定他,他不能否定我,这是有协议的。

”孙君提出了几个要求:

第一,郝堂的项目不进行招投标,施工队伍由他组建。他认为真正有经验的是生活在乡村、没文凭、没资质的民间工匠,这些人“没有出过国,没有见过外国建筑,一闭眼就是中国,一出手就是乡愁”。
第二,孙君不允许政府改他的设计图。为此,他拒绝专家评审,因为“专家往往没有原则,给出的是政府意见而不是专业意见”。他也拒绝领导参观,因为“省长讲一句话,市长不敢不听”。郝堂的建设与当时河南省“统一让农民上楼”的建设精神不相符,风险更大,为此,他和区里达成一致,两年不准宣传报道。

董光辉在郑州本已是一家报社的高管。2013年他无意中来到郝堂。9天后,他把全家都搬了过来。

村里孩子见人问好,知道把瓜子壳捏在手心,不随地乱丢。学校就在村旁小山上,钟声响彻山湾。学校是政府和社会投资,台湾设计师为孩子们做的干厕,生态环保,参观者一拨又一拨。干厕的肥料可以用在孩子们每人分到的那块小菜地上。自家的狗跟着孩子们上下学。学校拿大自然当教具,带学生认花认草,炒茶品茶。“如果农村的孩子都不喜欢自己的家乡了,大了以后怎么会记得住乡愁?”校长杨文平坚持做理想中的乡村教育,不为“唯跳出农门论”而“自废武功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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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航拍郝堂村(局部),可见大片荷塘)

如果仅复制郝堂的房,复制不了郝堂的神儿。很多内功,是看不见的。

在郝堂,所有的事情,必须跟老百姓商量着来。村庄能不能进车子?村里开村民会,一直开到夜里11点多,争吵的结果是:晚上游客少了可以进车,其余时间不能。

郝堂项目协调人禹明善总结,表面看,郝堂修的是房,其实重建的是信心,凝聚的是要素,修复的是村里的小社会,重现的是集体的活力。集体有资产了,才能管起大家的事,就像蜂蜜,最让蚂蚁抱在一起。

孙君和老张说了四点:

第一,房子是脸面,修好了就得给别人看;

第二,原来开门见厕所,拆掉以后开门见山,风水大好;

第三,围墙里面一个人是“囚”,寓意不好;

第四,没围墙通风好,视野开阔,还能做点小生意。

碰撞——

观念的争吵与和解

农民改自家的房,没怎么想过旅游。可郝堂还是触动了无数外来的客人。

很多人找到了记忆中的乡村。乡村是有生机的,长着大树,升着炊烟,水里有鱼有虾;村里人是和善的,打着招呼,让你去家里吃饭……中华民族的根、文化的魂在农村,人们和泥土有着天然的亲近。在郝堂,大人找到了回归,城里孩子来了不愿走。晚上大大的月亮升起来,曾有孩子兴奋地问:“爸爸,那是什么灯?”

小小的郝堂,承载城市的差异,承载泥土根脉,承载故土乡愁。每到周末游客一两万人。问他们,看什么?往往是,不知道,就是想看。

每一种情愫,每一个细节,都映射着城乡的碰撞。譬如有人说:“村口小摊的户外太阳伞,应换成油纸伞……”马上有人打断:“农民不干!”

有人说,房子是好看,就是电线杆乱,电线为什么不入地?有道理。可是,农村经常动土,碰断了,麻烦又浪费。

路、河,规划征地要截弯取直……慢着,这是农村,为什么不依照既有的山形水势?

为什么总碰撞?郝堂发现,原来总用城市思维,求解农村的问题;总沿城市走过的路,认知农村的方向。比如,城市污水集中处理,农村也学,但怎能让农民每家掏污水处理费呢?

复制——

待到山花烂漫时

有人评价郝堂是农村优秀部分的复兴。然而复制郝堂,难在郝堂并无模式,因地制宜。但最大的难题,是人。都市的设计师、大腕们建不了,他们接不到农村的地气。有一些到农村开发的新锐,他们要的是乡间别墅,在乎的不是农民。农村,人才都在往外流,有几个愿意和农民一起打造一个“郝堂”?

这两个人,带着郝堂的理念,把复制郝堂当成了事业。

郝堂管他俩,一个叫老李,一个叫老鲍。他俩,整天争,面红耳赤。就是这俩人,像种子一样,从郝堂到了新集村。在平桥区,新集就是第二个郝堂。

有人说郝堂有茶山小河,是沾了旅游资源的光。新集是个平原村,啥也没有。新集的故事,源于老教师张立培。他放着明港二中的总务处副主任不当,自费30多万元,去新集村支教。村小学破败到只剩下17个留守孩子。但他不放弃,建食堂、修寝室,吸引众多家长把孩子送到这里寄宿就读。

老李和老鲍大显身手。得益于郝堂“练手”,新集的改造更加得心应手。一个几乎成为废墟的小院改造成了孩子们的绘本馆。一片老屋,成了雅致的茶社。

老鲍受邀远赴豫北,如今在黄河岸边河南孟州主持一个村庄的修复。那边有位90多岁的工匠,白须飘飘,感遇村庄复苏,重操技艺。

走在最前的郝堂,却遇到了新的问题。郝堂因村庄而引人,可引人带来的发展冲动要占地,要扩张,却威胁了村庄。郝堂比两年前乱了,一些类似城市社区的管理问题露了苗头。有人对王继军说,郝堂建得越好,在商业化的大潮中破产得越快。王继军曾因占地砍树生过气,把手机都扔了,掉到了河里。但这一次,他很平静:“郝堂的意义已经体现,一个村庄有他自己的发展,也有他自身的调适。”

的确,发展冲动之于郝堂还是太少,他今天还不仅是村民的郝堂。待到山花烂漫时,最好的郝堂,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。

对于孙君这样的乡建者来说,郝堂就像孩子,“孩子长大了,应该让他自然成长,顺其自然吧”。他尚不敢对自己的这份作品下一个论断:“三年建设,三年临床,还得再有三年的观察。”“郝堂确实处在一个艰难的时刻,”他提醒我,“但村民能对当下有所反思和不满,不也是乡村的进步吗?”